
一切法無我得成於忍
諦觀斯境,一草一樹,一邱一壑,皆靈想之所獨闢,總非人間所有,其意象在六合之表,榮落在四時之外。—惲南田
東西方藝術在文明的初始,就因時空與文化的差異,各自走向不同的路徑。西方文化重物質,所以對材質的表現,對技術的掌握都十分出色,其高明處在能由實人虛,令觀者心隨境轉,生出離之想;西方重物質所以強調邏輯重視積累,其創作與欣賞也都以此為基礎。東方文化主精神,看重的是心性的開發與虛靈的藝境,強調的是心能轉物,其精微處也能由虛化實,讓觀者得到真實的滿足。東方主精神所以看重人品及情感的興發,其創作與欣賞也因此與西方大異其趣。然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,東西方藝術可說殊途同歸,並無高下之分,只不過各盡其性各顯神通而已。
西方藝術重感官,所以其藝術史以建築與雕塑為主,講究結構、比例、材質與明暗的對比,其古典繪畫所表現的也是偏重於建築空間的描繪,而文藝復興至印象派的繪畫,重視的仍是空間的表現及光影的變化,所以對實體的、感官的興趣一直是西方藝術的主軸。東方藝術主精神的虛靈,所以歷代均重視音樂及書法。音樂乃抽象之極,然較視覺感官更能直指人心,所以論語有孔子「在齊聞韶,三日不知肉味」的記載。中國是在禮樂崩壞之後,退而求其次,書法才成為文化與藝術的主角。其後雖有山水畫的興起,然書畫同源,其實仍是書法的延伸,所以歷代善書者無不善畫,而善畫者則未必善書。
中國書法的起源,可以追湖到遠古的彩陶文化,那些繪於陶器上的紋樣,已經可以看到後代筆墨的痕跡與趣味。其後的甲骨文及金文,除了文字意義之外,其整體佈局在嚴整中已流露出美感的意識,觀者見之如夜睹明星,能有一種天人之想。書法在秦之後,借著文字的統一,讓書法在文字之外,自成一個完整的、獨立的藝術表現形式,而秦篆之後的漢隸、唐楷及宋行,也都在這個基礎上往前發展,讓書法成為東方藝術的代表。
中國人以線性的書法作為情感的表達工具,跟東方傅統的宇宙觀有密切的關連。中國人認為反者道之動,所以若用實體來表示空間,那是正順之法,是直接訴之於感官。所以中國人跳過三度空間的表示方法,以平面的線性書寫來挑戰感官,希望能由感官進入靈視的精神空間,進入澄懷觀道的境界。這種應用相反力量的例子在昆曲上也可以看到,民初京劇大盛,其中之旦角均以男演員飾出,這是因為中國人認為用女人來演女人很正常也很平常,只有以男人演好女人才是藝術,才有本事。
中國人喜歡書法,因為書法簡單。中國人喜歡以簡寓繁,欣賞的是空城計四兩撥千金式的聰慧,所以生活中的食衣住行,都是簡之又簡,剩下最精粹的東西。在吃的方面可以簡單到米飯與筷子,在建築上也以方正的四合院來取代千奇百怪的造型。中國人知道簡單才可以不吃力,才可以行之久遠。簡單不是單調,而是以一來替代一切,中國人以書法取代其他的藝術形式,簡之入微,所以「洗盡塵滓,獨存孤迴」,可以含藏無限。
中國凡是好的東西都從日常生活中來,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,然道亦在其中。書法也是如此,是古代生活中的必需,並不特立藝術之名,因為中國人很務實,不生產無用之物。這些東西從生活中來,所以與人沒有距離,覺得親切。現在被視之為寶物的陶瓷、傢俱其實都是日常的生活用品,其美感的來源是工匠日積月累、熟能生巧後自然產生的,並不是為藝術而藝術。書法也是這樣,二王留下的法帖,很多是生活中送往迎來的手扎,但因為人品高潔,境界不同了,所以寫出來的東西自然山高水長,足以留傳千古。
幾千年來中國人心有所得,則書之於筆端,所以妙筆生花,留下無數極為珍貴的文化遺產,這些千姿百態的書法,除了表現出個人的才性外,更讓我們看到屬於那個時代的藝術風格,像甲骨文的疏朗平和,金文的雄森雅健,秦篆的精嚴深秀,漢隸的典雅茂樸,唐楷的光明正大,宋行的跌宕自喜,都讓我們看到屬於那個時代特殊的精神面貌。然而明清以來,隨著國力的退失,在書法上也是江河日下,除了少數特出的人物之外,可說乏善可陳,少開創之面目,所以書法在今日己到了它不得不變的局面。
民國以來西方文明大舉入侵,在書寫工具上,簡便快速的鋼筆、原子筆取代了傳統的筆墨,書法從生活中全面退出,成為為聊備一格的文化裝飾。而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」,對筆墨的生疏也加速了書法的式微。而且今日書家續承清末以來強調形式的風氣,對書法精神性的追求,可說去古日遠,盡失前人法度,所以如果從書法的這些困境來看陳老師的水墨作品,就可看出她極為特殊的位置與時代意義。
陳幸婉老師早期的創作由西方的平面繪畫入手,在遇到李仲生老師之後,開始了她半浮雕式的石膏創作,其後發展到布與皮革的大型複合媒材作品。她是九〇年之後,人在歐洲回過頭來看自家的東西,才發現書法的單純與迷人之處。也可以說是之前多年的複合媒材創作經驗,讓她開了天眼,看到書法的甚深微妙與無限可能。她的水墨作品雖然在形式上不能歸入書法,但如果以傳統書法的精神來看,陳老師的水墨其實就是書法,是書法在當代不得不然的一種轉變。
中國歷代自然產生的書體,反應了每個朝代不同的文化背景,及那個時代人們對於書法的特殊感情。近代書法的式微,顯示了現代人對書法已失去了感知的能力,不僅無法掌握水墨的精神,也對書法的創作失去了熱情,陳幸婉老師的水墨作品正是針對此間題作出了回應。她的作品讓我們想起充滿圖案趣味的甲骨文及金文,她是回到文明初始先民造字的興奮,有一種探索的樂趣與發現的喜悅。
中國文字以象形為主,物生而後有象,象而後有形,形小象大,形易被色相所淹沒,所以用線條來表示象。象是對物體概括性極大的模擬寫實,是形的精練與提昇,所以書法是以線條來做空間的暗示,遊走在具象與抽象之間。陳幸婉老師的水墨就像古代的象形文字,其形式或圓或方,都給人一種崇高剛健、淋漓奇古的感覺。她的作品有豐富的意象,如山如水,如是真,所以能給我們一種堅實的感受,一個具體的形象。
陳幸婉老師的水墨如盛世奇花,有一種生物的意象。陳老師對大自然有一種深情,她是古人所說的「外師造化,中得心源」。她生前曾累積了大量的戶外攝影作品,這些照片就是她的草稿,給她許多創作的靈感。她行走於大自然中,花鳥蟲魚都來與她相親,她也從中體悟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的真意。她遊心於大自然,目既往還,心亦吐納,積累既深,所以能心手合一筆墨酣暢,如陌上花開,散發出大自然背後生生不息的生命力。
陳老師的水墨逸筆草草不求形似,形式上極為精練,接近八大山人的水墨畫。她和八大山人一樣,是「意能周,行筆反欲不周」,所以有餘地,充裕而不緊迫,然後青山白雲,得大自在。八大山人自言「予所畫山水畫,每每得少而足」,陳老師是深得箇中三味,其作品在實處極實,在虛處極虛,所以其線條如鐵筆銀鉤,而空白處充滿靈氣,有情感的流注。陳老師的作品以簡為貴,是古人的惜墨如金,伹能以少寓多,讓我們「覩壓心驚,披圖目炫」,無限的神往。
「夫意以曲而善托,調以杳而彌深」,陳幸婉老師的水墨裡有一股靜氣,給人一種開闊安定的感覺,但靜中寓動,含藏著極大的能量。自動性技法是石火電光,迅雷不及掩耳之事,但在快速的動作中,創作者的内心須是極靜,才能以有厚入無間,如天馬行空,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。陳老師的水墨世界,是一個禪的世界,她是一筆生萬筆,萬筆復歸於一筆,所以能寂而常照,照而常寂,在動静間往返,把我們帶入一片光明化境。
陳幸婉老師的水墨不僅在形式上打破了傳統的格局,在技法上也別開生面另闢新徑。她大膽的使用了近代藝術中的自動性技法,陳老師長期接觸西方藝術,使用自動性技法對她而言是很自然的事。自動性技法的優點是以自然為筆,其精純、深密、厚實之質確實具有強大的感染力,非常人所及。但如果藝術家無法掌控,就會變成千篇一律、沒有個性的作品。陳老師是以身為筆,來控制墨水的走向與緩急,讓作品一點一滴自然的在紙上長出來。但陳老師並不為自動性技法所限制,她是行於所當行,止於所當止,在緊要處需要動手,她也毫不猶豫,所以自動性技法是真正為她所用。細觀陳老師自動性技法的水墨作品,每一張都別出心裁幾無雷同,其佈局新奇大膽,而細微處也充分掌握,讓我們看到水墨的寬廣與自由。
陳老師的作品有一種天趣,她是此心今亦與天遊,創作對她而言是一種遊戲。她以兒童「沒有被習慣、概念、見解和解釋所矇蔽的眼睛」來看這個世界,所以一切都極新奇,都極珍貴。也因為是遊戲,所以知道人之外還有天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如下棋一般觸處機來,不能有事先的算計。因為墨水一落紙上,立刻有了它自己的生命,高明的創作者只能離形去智,虛心以待,然後物我兩忘,「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」。陳幸婉老師與造物者遊的水墨創作過程,其實就是天地萬物無我的創生過程,所以其形式千變萬化,無窮出清新,讓我們嘆為觀止。
氣韻生動是自古以來中國對藝街品的最高禮讚,所以古畫論說「凡畫必周氣韻,方號世珍,不爾,雖竭巧思,止同眾工之事,雖日畫而非畫」。氣韻生動就是給人一種活生生的感覺,也因為是活的東西,所以有靈氣迴環其中,讓人觀之不盡,思之不窮。陳老師的水墨就給我們道樣的感覺,她的作品像自然界的東西,自成一個完全的世界,那裡面有絕對的時間與絕對的空間,然只可「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」,觀者只有拋去名相,唾棄理路,才能進入這個「天地一東籬,萬古一重九」的神秘世界。
陳幸婉老師的水墨在本質上近於詩,因為詩可以興。興是廉立興起,讓我們看了開心,興是以無限的生意,活潑我們僵固的心靈,飛揚我們消沈的意志。興打破我們的成見,讓我們看到其他的可能。古聖先賢立教其消極處在「思無邪」,其積極處則在興。陳老師的水墨作品灑落不羁,疏宕有奇氣,讓人看了胸無俗念,鄙吝都消,而能有高遠之思。她的作品讓我們相信,藝術不僅僅只是個人的好惡,而能更高的,把我們從紛紛擾擾的現實中超拔出來,讓個人提升,也讓這個世界提升。
傳統文化重人甚於重藝,認為應該藝以人傳,而不是人以藝傳。因為中國人認為一切唯心造,只有「心中有一片虛靈之地,方可羅萬象於胸中」。所以心量的大小,人品的高下,已決定了藝術的成敗。陳幸婉老師作品的好,即源自於高尚的人格,她的水墨給人一種光明磊落,很大氣的感覺,就像她給人的印象。她長的高大,像俠女一樣,對不公不義之事,有一種天生的不平,她具有「無綠大慈,同體大悲」的情懷,所以作品寬闊不狹隘,因為不在小我中流轉,而是落在更大的境界裡。
陳幸婉老師在生命的最後進入宗教的領城,對世間的名聞利養看得很淡然,生活上簡單素樸,完全像一個修道人。在行為上她也是一修真修,完全的投入其中,她孝敬父母,奉侍師長,與我們談起往昔的種種,也都是真心懺悔。她是如此的精進不己,所以體露金風,像一個真人,讓人看了覺得莊嚴生出敬意。陳老師因為此心光明,所以其作品超逸爽俐,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清淨與貴氣,是古人所說的 「至人之用心若鏡,不將不迎,應而不藏,故能勝物而不傷。」
古人說一藝難成,因為先要有天分,有天分則容易上手,可以事半功倍。但要登堂入室,還是要「一門深入,長時薰修」。陳幸婉老師在藝術上雖然極具天分,但仍然不敢自滿,她藝術上的傑出成就,其實是一輩子努力耕耘的結果。「五歲時她就被父親規定乖乖地描摹複雜的爪哇面具,沒畫好,不准離開父親神秘的工作室」。上了國中高中之後,是她自己要求自己,所以「常常因為交一件好作品而熬夜,不斷地重畫」。後來她到國外更是全力以赴,絲毫不敢放鬆,沒有時間看電視、逛街、也沒有時間與朋友聯絡感情。她回憶一九八五、八六兩年在巴黎,「除了學語言,每天固定的功課就是去一間美術館或博物館,以及看電影,有時甚至可從中午十二點看到晚上十二點」。所以陳老師出神入化、爐火純青的水墨作品,在看似簡單、揮灑自如的背後,其實是幾十年功力的累積與堅忍不拔的毅力。她是如此的真心誠意,視藝業如修身,所以能精誠所至、金石為開,讓作品如其所願的,具有原始藝術的生命力,與遠古藝術的高度美感與精神內涵。
陳幸婉老師對藝術的虔誠恭敬,源自於她對藝術的信念。藝術對她而言是一個永恆存在的真理,「那是一個無言、無爭、無求、無悔的境界」。這個清淨光明的境界,值得她以一生來追尋。因為對藝術有道麼大的信心和勇氣,所以能夠單刀直人,與天地精神往來,產生陳老師這種「雖千萬人無往矣」大氣魄的作品,那裡面有一種幽深壯關、超然絕俗的宇宙情懷,非人間所有。所以陳老師的逝世象徵著一個時代的消失,那個對藝術充满理想,相信藝術是光明遍照、真實不虛的時代將一去不回。
自古以來傳統的父系社會限制了女性的發展,在藝術上也是如此。文學上朱朝的李清照是少數為人熟知的女性藝術家,但她雖然在詞的創作上放出異彩,但仍不脫閨閣體的纖秀,在宋詞中雖然自成一家,但仍不能算是開創型的藝術家。書法上有東晉的衛夫人,但留下的東西並不多,而且她的為人所知,還是因為學生王羲之的原故。女性藝術家是在近代開始接受教育後,才有機會來與世人一較高下。陳幸婉老師以個人獨特的天資加上不斷的努力,所積深厚,所以能左右逢源,在複合媒材及水墨上留下可觀的成績。她的作品大開大闔有英氣,在剛健中含婀娜之姿,為女性藝術家開創出前所未有的新局面。
在近代藝術已被無限擴張,任何事物都可冠上藝術之名,但在看似百花齊放的背後,也彰顯了藝術的困境,因為其中的精神性已逐漸流失,取而代之的是感官的刺激,而藝術也在這種潮流中,退化成時代空虛與苦悶的象徵。所以今日當我們看到陳老師神清氣爽、振奮人心的作品,不禁感觸良多。因為她為我們示現,原來藝術可以跟她的生命一樣,這麼簡單卻又這麼豐富。陳幸婉老師一生由藝入道,跟弘一法師走的是同樣的道路,在修道過程中她也同法師一樣,為我們留下許多珍貴的作品。趙樸初老居士有一首紀念弘一法師的詩,很可以表達此刻我們懷念、感謝陳幸婉老師的心情。
深悲早現茶花女,勝願終成苦行僧
無盡奇珍供世眼,一輪明月耀天心
附記:
最近整理陳幸婉老師的資料,新發現一本她一九八四年為了首次個展所出的小畫冊。這是她入李仲生老師門下三年,有所成果後的對外公開發表,時間是在當年的一月上旬,地點是台北的「一畫廊」。這本畫冊封面是黑色的,標題為「陳幸婉的繪畫」,裡面共收入陳老師一九八三年的五件複合媒材作品。
畫冊前面很難得有一篇李仲生老師的序文,李老師大概擔心當時的觀眾無法接受這麼新的現代藝術,所以文中特別提到陳老師平時不斷地在紙上作現代繪畫的練習,並且說『她的作品是具有現代繪畫所應具備的「現代繪畫素描」的基礎』。文末李老師陳讚陳幸婉老師「是一位天賦很高,有想像力,勤於研究,而富有往前繼續不斷發展潛力的青年藝術家」,這些文字如今讀來令人感慨萬千,裡面既有他們師徒間的深情,也有李老師對陳幸婉老師無限的期待。